小樓春秋
第一章
金陵雨,避世逢君
民國十二年,金陵。
連綿的梅雨季把整座城泡得發潮,秦淮河的水漲得快漫過碼頭石階,雨絲斜斜地織著,將岸邊的烏篷船籠成一團模糊的墨影。蘇晚撐著一把油紙傘,踩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,終于在城南的巷尾找到了那座掛著“晚晴樓”木牌的小樓。
小樓是磚木結構,墻皮有些斑駁,院里種著一棵老枇杷樹,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。房東太太領著她上樓時,樓梯吱呀作響,“這樓啊,前前后后空了小半年,也就你不嫌棄偏。”蘇晚笑著搖頭,她要的就是這份偏——自離開北平的家,她厭倦了洋場的燈紅酒綠,也怕了父親那些關于“聯姻”的嘮叨,只想找個地方,安安靜靜地畫她的畫。
二樓的房間朝南,帶著一個小小的陽臺,推窗就能看見枇杷樹的頂梢。蘇晚把畫架支在窗邊,鋪好宣紙,剛蘸了墨,樓下就傳來一陣腳步聲。她探頭往下看,只見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衫的男人站在院里,手里拎著一個藤箱,正仰頭看著枇杷樹,雨珠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青石板上,濺起小小的水花。
“這位是顧先生,剛租了樓下的房間。”房東太太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,蘇晚趕緊縮回腦袋,耳根卻悄悄紅了——方才看得太入神,竟忘了避諱。
接下來的日子,蘇晚過著規律的生活。清晨被鳥鳴叫醒,推開窗呼吸一口潮濕的空氣,然后坐在畫架前畫畫,畫院里的枇杷樹,畫巷口的石板路,畫雨停后天邊的晚霞。餓了就煮一碗陽春面,渴了泡一壺龍井,偶爾下樓買些菜,卻很少和樓下的顧先生碰面。
倒是有一次,她傍晚去巷口的雜貨店買鹽,回來時撞見顧先生在院里喂一只流浪貓。男人蹲在地上,手里捏著一塊餅干,動作輕柔地遞到貓嘴邊,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身上,把他的輪廓染成了暖金色。蘇晚看得有些發怔,直到顧先生抬頭看過來,她才慌忙說了聲“抱歉”,快步跑上了樓。
“躲什么?”蘇晚靠在門板上,拍著胸口給自己順氣。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,北平的少爺們個個衣著光鮮,可顧先生身上的氣質,卻像雨后的青山,干凈又沉靜,讓她莫名地有些心慌。
這天夜里,雨下得格外大,風把窗戶吹得哐哐作響。蘇晚正對著一幅未完成的枇杷圖發呆,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咳嗽聲,斷斷續續的,在雨聲里格外清晰。她皺了皺眉,猶豫了片刻,還是拿起一把傘,披了件外衣下了樓。
顧先生的房門虛掩著,里面沒點燈。蘇晚輕輕推開門,借著窗外的微光,看見他躺在床上,臉色蒼白,額頭抵著一塊濕毛巾,顯然是發了燒。
“顧先生?”蘇晚輕聲喊了一聲。
顧先生緩緩睜開眼,看到她時愣了一下,聲音沙啞:“蘇小姐?你怎么來了?”
“我聽到你咳嗽,”蘇晚走到床邊,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,燙得嚇人,“你發燒了,家里有藥嗎?”
顧先生搖了搖頭:“剛搬來,還沒來得及備。”
蘇晚咬了咬唇,轉身說:“你等著,我去給你買藥。”
雨還在下,巷口的藥店已經關了門。蘇晚跑了兩條街,才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西藥鋪,買了退燒藥和酒精棉。回來時,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,頭發貼在臉頰上,冰涼的。
顧先生看著她渾身濕透的樣子,眼神里滿是歉意:“蘇小姐,讓你費心了。”
“沒事,”蘇晚擺擺手,倒了杯溫水遞給他,“先把藥吃了,我再幫你擦擦身子降溫。”
顧先生愣了愣,臉頰微微泛紅,卻還是點了點頭。
蘇晚用酒精棉輕輕擦拭著他的額頭和手腕,動作很輕,生怕弄疼他。房間里很安靜,只有雨聲和顧先生淺淺的呼吸聲。蘇晚看著他緊閉的雙眼,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,忽然覺得,這樣的夜晚,好像也沒那么孤單。
“蘇小姐,”顧先生忽然開口,“你為什么來金陵?”
蘇晚手上的動作頓了頓,輕聲說:“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畫畫。你呢?”
“我?”顧先生笑了笑,聲音里帶著幾分苦澀,“我是來躲債的。”
蘇晚愣了一下,沒再追問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,就像她躲著家里的聯姻一樣,顧先生也一定有他不愿提及的過往。
那天之后,蘇晚和顧先生的關系漸漸近了些。有時蘇晚在陽臺畫畫,顧先生會站在樓下,靜靜地看著;有時顧先生在院里看書,蘇晚會泡一壺茶,端下樓給他;有時兩人會在樓梯口偶遇,相視一笑,然后各自回房。
蘇晚發現,顧先生是個很有才華的人。他懂畫畫,能看出她作品里的不足;他也懂詩詞,偶爾會和她聊起李白的狂放,杜甫的沉郁。和顧先生在一起的時候,蘇晚總是覺得很安心,仿佛那些關于未來的焦慮,都被金陵的雨悄悄沖淡了。
第二章